奶奶和故鄉
我常常想起奶奶和故鄉
兒子,老奶奶已經去世四年多了,我越來越懷念她了。
記得小時候,我躺在她身邊,看著窗外底月亮,聽她唱誦春夜歌
春夜有明月
都作歡喜相
每當燈火中
團團清輝上
人月交相慶
花月並生光
有酒莫先飲
舉杯獻高堂
那聲音和那月亮把奶奶深深藏在了我心中。爸爸小時候是在老奶奶數不清底兒歌聲中進入夢鄉的。
兒時故鄉,在那裏有著老奶奶和爸爸多少樂趣與滿足,在記憶深處洋溢,在那故鄉小村莊蕩漾。
故鄉小村莊只有百餘人。一條小河從南向北流過村西,又從村西折向村東再折向北,流向百里外入海。村北面,河岸邊,長著五棵上百年老棗樹,每到初秋時節,圓棗黃色點綴著紅點掛滿樹枝,拿起土塊向樹上扔去,草地上立即落一片棗子,挑揀幾顆棗兒吃起來,那脆甜感覺分外爽口,尤其是清早,棗子最甘甜。
棗樹向北,一排楊樹和柳樹,錯落有致地蕩漾在河邊。春天,嫩芽初上枝梢,楊柳婀娜,綠旺旺映照著碧水藍天,美妙無比。如果童年夥伴慶哥在,他會掐一段柳枝,用手一搓,抽去白白枝骨,就製成了一枝柳笛,能吹起響亮笛聲。
楊柳樹東面是一塊菜園,春到秋種滿黃瓜,茄子,大蔥還有豆角等時令菜。菜園東北角,有一口老水井,還有二十三棵老杏樹,四百年了依然枝繁葉茂。麥子黃時也是杏熟時節,和吃棗不同,吃杏要爬樹上挑著吃。棗樹長刺不能爬只能打棗吃。而杏樹枝杈光滑且結實,爬在樹上吃熟杏,那香甜口感妙不可言。老人講不能空腹吃杏,也不能一次吃太多杏,否則容易傷身體,所以我們一般是先跑到麥地裏摘幾把新鮮麥穗,放在掌心搓去麥殼,吃上幾口鮮嫩麥粒才去吃杏。
鮮麥粒還有嫩汁時,吃起來清香回味悠長,是時令食品。吃時令瓜果蔬菜,吃鮮嫩糧食,那種幸福感覺和渴望,城裏人是體會不了的。
杏園外面,大平原一望無際,土地耕種了上千年。暮春,小麥綠時像遼闊草原,仲夏,玉米和高粱茂盛時只能抬頭望見天,倘若種了大豆和黍穀,被風一吹,只能用綠浪滔天來形容那壯觀。地裏縱橫著許多防澇排水底溝渠,把田野切成一塊塊方形,古書上記載井田大約就是這樣吧。溝裏雜草叢生,生長著許多藥草,青蒿散發幽香能治肝病,野菊開黃花或藍花可治眼疾,車前子長著一串黑籽專治水腫。我最愛春天裏拔茅草根放在嘴裏嚼,味道甜甜,解毒袪病。春天河裏底葦芽,脆且甜,也解毒袪病又是好食物。
說起小河,那裏流淌著我小時候很多童趣和快樂。河裏,夏天蘆葦蕩茂密挺直,裏面有很多鳥巢,我們經常去掏鳥蛋。蘆葦很高,鳥巢一般在頂端,我們年齡小個頭矮,慢慢把葦子彎低才能取出鳥蛋,有時鳥兒正在孵蛋惹急了飛來飛去吱吱喳喳叫。一次在葦蕩裏掏鳥蛋,遇上一條大蛇比腿粗盤桓在面前,嚇得我就很少去掏鳥蛋了。
活兒最多是在河裏捉魚蝦。平常,我們仨倆個夥伴,圍截一段堤堰,用盆把水一下一下掏到堰外。水快涸時,魚急得冒著頭游水,半天時間捉十幾條巴掌大小魚,每人分幾條拿回家燉魚湯喝。
夏天,河灣處,荷葉滴翠,荷花映紅,荷篷仰首向天,婷婷玉立。採蓮追蜻蜓,樂趣比詩裏描述要真實得多。
我總感覺田裏野趣不如水中好。雖然有時騎著牛牧羊也興奮過一陣子。在河裏不怕渴,那時河水清洌洌,純淨得很,捧起來就能喝。冬天在河上溜冰口渴時,刨塊冰或抓把雪含在嘴裏也能解渴。有次我們在田裏放牧,口渴取水掉到井裏,差一點淹死,所以我們最喜歡在河裏玩樂。
小時候溜冰能玩整天。冬天河面冰封起來,滑冰可以一口氣溜出幾十里,兩岸原野,時而樹林,時而村莊,穿橋轉彎,今天仍感覺到大自然那風光和那氣息。
其實,故鄉溫馨遠不只那些童趣。
記得那時鄉親們對聽書和唱戲也很熱愛,偶爾華叔坐在槐樹下吹奏笛子,或華嬸唱一曲,也能把全村老少聚在一起,陶醉到半夜多。
長鬍子爺爺平常極少講話,總背著手圍著村子踱步,而且永遠穿著一件沒到腳跟底長袍。在我十歲時,他已九十歲高齡了,耳聰目明,聲音響亮,猶其是講故事時那聲音異常清亮。據說他曾陪中囯最後一個皇帝讀過書。白天如果看不到他出去踱步,他一定坐在葡萄架下,左手持本書,又厚又黃,右手按住右腿,正襟危坐看書,那樣子活像廟裏神尊一般模樣。如果是在晚上,除了農忙時節,他就坐在樹下講歷朝歷代故事。如果冬夜或雪夜很冷,大家會圍爐在油燈下聽他講人之初性本善。
長鬍子爺爺講故事說書,全村老少一般都會在場聽,而老奶奶講故事唱詩一般都給我一個人聽,而且往往是要睡覺時候,偶爾下雨天,我也會依偎著奶奶學些兒歌,記得最好笑兒歌語句是~謅瞎胡,胡瞎謅,拿起鐮來耪一鋤,一耪耪到杏樹上,耪得那葚子密乎乎,摘下葚子吃一口,吃得滿嘴流黃油。
那優美聲音好笑語句聽不到了,那蕩著柳笛千年小河已乾涸十多年了,那抽著麥穗上空煙霧飄浮,工業化把我童年美好記憶毀了。沒有人會娓娓動聽講故事說書了,也沒有人在鄉村過那種甜美生活了,孩子們上學去了,大人們跑到都市裏擠在噪雜工廠裏打工賺錢了。我小時那大人們現在已滿臉皺紋和滿頭白髮,坐在村口正遙望孩子和兒女歸家。
這是去年所看故鄉情景。
童年那鄉村毀了,奶奶墳上長滿了青草。在工業化殘酷無情面前,我才發現童年鄉村那麼美妙,那麼乾淨,那麼和諧。而童年鄉村記憶又是那麼揮之不去。
嫩芽初開,鮮花初放時節,春天來了。楊柳青青,香椿芽紅彤彤最先冒出樹幹,清晨,陽光灑上樹梢,一片鮮亮,打一桶井水放樹下,把香椿芽採放到水桶浸一下,放進葦編菜籃。奶奶生火做一個雞蛋炒香椿芽,就著饅頭或窩窩頭吃起來,那香美是言喻不了的。
香椿芽還沒吃完,榆樹又掛滿滿枝樹錢。因那花極像古代銅錢串起來,鄉親們就管那榆樹花叫榆樹錢。榆樹花拌上半幹半濕麵粉,放在鍋裏蒸著吃,即是飯又是菜,口感鮮香柔滑,也是言語不了的。這時候地裏野菜又多又嫩,那不同口感很難言喻好。
美味還有韭菜。春天韭菜第一次割叫做頭刀韭菜,葉尖濃綠而根部紅潤。聞聞剛剛孵出小鵪鶉,就知道韭菜炒雞蛋也是那樣香,而韭菜水餃我實在想不出用什麼東西比喻那味道。
鄉村隨著季節變化那飯菜是何等鮮美,城裏人食魚食肉或山珍海味絕沒有那種鮮美。僅就吃而言,時令蔬菜就地品食才鮮美可口。
童年鄉村寧靜祥和,人們滿足,也快樂。鄉村文化久遠傳承下來,依然使鄉親們保持著淳樸和勤勞。在童年鄉村,從沒有發生過偷盜和搶劫,也很少打架吵罵,鄉親們恥辱感很強,孔子所期望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理想民風也不過那樣而已。長鬍子爺爺講故事和說教,我想也是民風淳厚重要原因。多少人歌頌耕讀田園,正是我童年故鄉那般模樣。
我初到城市,高樓大廈和著霓虹閃爍,曾使我對城市充滿了嚮往。可我熟悉了城市,卻是華麗市容裏面有骯髒,垃圾無處不在,空氣汙濁裏充斥著吵鬧,兇殺現場和搶劫現場警笛刺耳警燈刺眼,街頭流浪者無家可歸,吃喝嫖賭者燈紅酒綠,衣冠楚楚者爾虞我詐。
在城市,我更加懷念童年故鄉。那童年故鄉溫馨如同圓望日明月般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