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專攻低碳經濟的雜誌——當然這個雜誌是隨風而生的，此前並沒有——前一陣子給我發來甜言蜜語，要我寫一篇碳人文文章給它們用用。我倒是不假思索地寫了，好幾千字，掰粗揉碎地細說低碳給我帶來幸福生活的種種理由。寫完後頗為得意，以為發表必定順暢無疑。然而沒想到，編輯循循善誘地發來指導信件，說我寫的東西與低碳不沾邊，我寫的是環境的問題，而他們希望的是每一句話裏面都提到二氧化碳。如果我提到東北虎，提到普氏原羚，提到海南長臂猿，提到可哥西裏的淘金，提到大型企業對生態的無情汙染和破壞，那麼對不起，你關註的這一切，都與低碳無關。

又往前推上一個月，有個中國極為有名的媒體，要首次借風潮評選十大低碳年度人物，他們給我發來信件，要我當候選人。我說我當前的業態是在關註環保，只想以個人微弱之力，獻身現實環境苦難的幹預和改良，我的所作所為肯定與他們的低碳不太沾邊，建議他們最好另尋合適人選。他們一開始時不太相信，後來真的到了需要描述我的事跡以讓投票者參考的時候，他們發現，這中間拐的彎確實太大，他們幾乎無法說清楚，我是一個在做低碳投資的人。

因為在很多人看來，低碳似乎與環境保護，沒有關系；因為在很多人看來，環境保護，與低碳，也沒有關系。雖然過去我天真地認為，低碳只是讓環保有了更多的抓手和切入點，社會是容易疲憊的，很多詞匯青春未過就已經徐娘半老，韶華全失，因此社會頻繁地發明瞭生態，環保，低碳這些富有煽動力的詞匯，只是為了豐富這個詞的外色和內秀，只是為了讓更多的人，可以按照自己的興趣，把自己的能量，按照本人的所能與所願，為環境保護的小溪支付幾滴汗水而已。

然而我真的想錯了，全世界的人瘋狂地談論低碳，不是為了促進世界的環境保護，不是為了激發更多的人參與環境保護，不是為了提醒世人，環境保護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任務。不是為了告訴沈迷於人類欲望不可自拔的人們，應當抽出點時間替無告而無望的自然界代代言，出出聲。全世界瘋狂流動的這個低碳一詞，其實是給那些想要找到新談資，想要創造社交機會，想要發現新投資機會的人們，架設一個最理想的虛構平臺。所有在低碳舞臺上劇烈搖擺身體的人們，都不過是假託關註環保，以貼近自己想要勾引的姿色，討得所垂誕之美人的歡心而已。

全世界關註環保的人本來就不多，但大家都把精力轉到建設低碳國際大展臺的時候，我們會驚奇地發現，本來沒有人手的環保組織從此更加缺乏人手，本來在國際政治經濟舞臺上本來就缺乏話語權的環保人士從此更加缺乏話語權。本來就靠情感和道德制勝的環保誌願者，由於頻繁地參與低碳盛妝舞會而逐漸喪失了正常的情感，天天挑戰著自己的道德底線。

而真正的環境苦難仍舊在那頻繁地發生。北京，上海，天津的汙水仍舊在城市裏像浪子一般遊蕩，既沒有因為舉辦世界大型體育盛會而有所收斂，也沒有因為低碳大會的日日歡歌而水危機有所緩沖。廣州，杭州，武漢，成都的垃圾仍舊在隨處亂扔，想焚燒了之的仍舊在一燒了之，多年填埋而滋生的惡臭仍舊困擾著當地的空氣質量，並沒有因為世界和平碳會的四處巡演和黨政領導人的詛咒發誓而發生一點點實質性的變化。所有的農村仍舊在飽受城市汙染的折磨，所有的濕地仍舊天天遭受填平的危險，所有的野生動物都在喪失棲息地，所有的陽光，空氣和土壤都在滿懷慈悲地替人類分擔其迫害環境的惡果，所有無助的環境受難者仍舊無法找到法院來替其伸張基本權利，所有媒體在遭遇環保受害者都保持審美疲勞而付之強硬的拒絕，所有的公眾都仍舊認為環保是其他人的事務。

而所有積極參與世界大碳會空談的人以為自己是功德無量的，他們在全世界飛來飛去，像蝗蟲一樣占據全世界的政治，經濟，科學和輿論的神經系統。所有有權參與主會與邊會，政府會與企業會，展覽會與務虛會談判，圍觀，炒作，轉發的人，都相信自己是幸運的，他們正當壯年時都順勢進入了世界歷史，成為蓋章者，署名者，培訓者，獲獎者和斂錢者；成為激發他人內心欲望的色相，成為趁勢釣取他人幸福的魚鉤。

真正關註環保的人一定是持續關註時代環保苦難並勇於試圖去觸碰和幫助解決這些苦難的人。當我們以低碳的名義對真正的環境苦難和環境苦難的受害者視而不見的時候，當我們大把地揮霍著環境的血淚而給自己謀取成長的福利的時候，當我們端著紅酒杯搖晃在聲色犬馬型的互相算計中妄談環境美好未來的時候，我們其實就在給這個世界增加環境的痛苦。我們其實很清楚，我們根本不想給緩解這個世界的環境危機出具任何個人的心力，我們只是想借理由投機，狂賭一把而已。

當我看到那些天天把二氧化碳掛在嘴上的人，其實連基本的碳常識都不具備的時候，當我讀到那些大談低碳的文章其實是在誇耀奢侈糜爛之生活的時候，當我看到那些提到碳金融就掩飾不住發現暴利新大陸之興奮之情的時候，我心裏已經很清楚，我面前所有的這些人，正在借低碳掩飾，逃避真實的環境困難。掩飾，是為了怕其他的看見了不爽。逃避，是為了怕偶爾良心發現時不安。

這個世界其實無所謂碳與不碳，這個世界也其實不存在那麼精細的碳平衡，碳儲存與碳洩露。但這個世界肯定存在著人類對其他物種的持續傷害行為，這個世界肯定存在著強勢人群對弱勢人群在環境方面的侵害和佔有，這個世界肯定存在著人類由於漠視自然界的痛苦，揮霍人類欲望而時時製造的劇痛。

因此，我要奉勸那些一時跳入低碳情海的人們，不要再假裝通過低碳來關註環境保護，如果你真的實在太想借低碳的扶手登上環保的舊輪，那麼，請隨那些真正關註環境困難的人一起，去嘗一嘗汙水中毒後的味道，去聞一聞垃圾發酵後散發出來的芬芳，去摸一摸土壤中毒後的體溫，去與即將散失越冬地的白鶴聊上幾句，去幫只剩20只的海南長臂猿抵擋一下獵人的子彈，去幫助正在被填成工業區的黃河入海口濕地吶喊幾聲，去探望冶煉廠邊血鉛超標的兒童，爭取幫他們增強一下說話的能力。

那些表面上為低碳喪心病狂的人們，其實骨子裏都是些冷血動物。我永遠不相信他們，我永遠不想和他們走在一起。如果實在要被迫同行，像著名詩人海子說過的那樣，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醜，走在同一條道路上。那我也要盡我的所能，揭露他們，鞭笞他們，直到逼迫他們看到真正的環境苦難為止。

文馮永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