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的生活
世界上有一些生活得很復雜,很精緻,很豪華的人,他們的生活常常讓人羨慕。世界上也還有一些生活得很簡單,很樸素,很清貧的人,他們自有他們自己的快樂。
坐在一間陳設優雅,侍者恭候的餐廳裏,細細地品味一盤烹調精美的大蝦,然後心滿意足地用香噴噴的餐巾紙擦擦嘴,再來一杯清茶,對許多人來說是很快活的。但是,坐在田野的一道土坎上,粗獷地剝吃一瓦罐剛剛燒熟的毛豆,然後跑到旁邊的湖裏掬一大口冷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對有些人來說,也是很快活的。
美國十九世紀的作家梭羅就是後一種人中的一個,他從哈佛大學畢業以後,不想為任何狹窄的技藝或職業而放棄他在學問與生活上的誌趣。他並不懶惰或是任性,但他需要錢的時候,情願做些與他性情相近的體力勞動來賺錢——譬如造一隻小船或是一道籬笆,種植,接枝,測量,或是別的短期工作,卻不願意長期地受雇。
他有吃苦耐勞的習慣,生活上的需要又很少,當他在餐桌前有人問他愛吃哪一樣菜時,他回答說∶離我最近的一碗。他精通森林裏的知識,算術也非常好,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可以謀生。由於他可以比別人費少得多的功夫來供給他的需要,所以能保證自己有充足的閑暇和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有時什麼也不做。
他沒有致富的才能和欲望,但他知道怎樣貧窮地生活而絕對不汙穢或粗鄙。
在他看來,他自己的生活越簡單,宇宙的規律也就越顯得簡單,寂寞將不成其為寂寞,貧困將不成其為貧困,軟弱將不成其為軟弱。
他說要認真考慮一下大多數人的憂慮和煩惱是些什麼,其中有多少是必須憂慮的,有多少其實是根本不必擔心的。說人們常常用比問題本身更復雜的方式來解決簡單的生活問題,就象一個人用彈簧來佈置一個陷井,想由此捕捉到安逸,結果當他正要拔腳走開時,自己的一隻腳卻落到陷井裏去了。
我們是得好好想一想,有哪些東西,本來是我們買來伺候我們,讓我們的生活方便的,結果後來卻變成要由我們來伺候它們,讓我們經常感到憂心忡忡了。我們變得越來越離不開它們了,沒有它們的時候渴望得到它們,得到它們的時候又怕損壞或失去它們。我們有時僅僅為擁有它們費了多少精力和心血啊。
世界上很多復雜的東西究其原意本來都是非常簡單的∶飲食就是吃能維持我們生命的東西,衣著就是穿能給我們溫暖的東西,居室就是住能給我們遮蔽風雨的地方,旅行就是邁動雙腳從這裏走到那裏,美術就是得意時在巖壁上刻刻畫畫,音樂就是高興了在曠野裏拖長嗓子吼叫……今天這一切都變得非常非常的復雜和精緻起來,這就是文明的發展。
我們今天享受著高度發展的文明給予我們的許多快樂,但是,讓我們不要忘記那許多復雜事物的本意,並且,當有些復雜和精緻的東西有時對我們變得過於昂貴的時候,我們也不妨試一試比較簡單的生活。也許,在比較簡單的生活裏,我們還更能發現生命的原味。另外,我們也能增長一些即便在最簡陋的條件下也能生存下去的本領,在這方面,我們已經比原始人退步多了。
何懷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