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之後的世界
狄更斯之後的世界
查爾斯狄更斯誕辰200周年
1842年,來到新世界的狄更斯
狄更斯的維多利亞時代,馬克吐溫的鍍金時代,以及我們自己的當下,似乎都是同一個現實。
狄更斯以尖酸刻薄的諷刺,鞭辟入裏的觀察力而聞名,但他更偉大之處是在於對時代和社會的批判。在他的眼裏,維多利亞時期英國既是資本主義最光輝的年代,也是階層分裂最嚴重,貧富差距最大,最貪婪,虛偽,貪婪,卑瑣的年代。狄更斯在荒涼山莊中展示英國的司法制度,在艱難時世裏描寫罷工鬥爭,在雙城記裏更是既反對暴政,也反對暴民。狄更斯是上流社會和權貴階層的最猛烈的抨擊者,但同時他的筆下,非理性和它所脅裹的人群也一直是最大的破壞力量。
有趣的是,當他去過新大陸之後,又對這個正處在上升期的,充滿了勃勃生機的年輕國家又有一番口誅筆伐。美國式的粗糙,庸俗風氣,過度濃重的唯利是圖氛圍以及野蠻的蓄奴制度,對印第安人的殘酷征服,狄更斯處處給予了顯微鏡式觀照和批判,這和那位致力於描繪鍍金時代,同樣尖酸刻薄的美國作家馬克?吐溫如出一轍。
狄更斯筆下的倫敦,馬克吐溫筆下的紐約,雖然已經過去一個世紀,但現在讀來卻依然有著強烈的既視感,工業化狂飆突進導致環境惡劣,富麗的高檔社區和骯臟破陋的貧民窟對持,金錢策動下的瘋狂人性。這些文學描寫中的大都市,如今在我們身邊也不難找到相似之處。
正如我們時常引用的狄更斯的話,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但往往人們都忘了後面還有這麼幾句,那時跟現在非常相像,某些最喧囂的權威堅持要用形容詞的最高級來形容它。說它好,那是最高級的。說它不好,那也是最高級的。
文/趙松
對於今天的美國人,或者對於那些以作為世界頭號強國的祖國為自豪甚至驕傲的美國人來說,一定多數不喜歡看到170年前在英國出版的一本書。它的作者狄更斯在美國朋友與愛好者的盛情邀請下,花了半年時間走訪了很多美國的地方,回國後只用了兩個月就寫出了這本旅美筆記。
毫無疑問,狄更斯是喜歡美國的,他很想親眼看一看那些糾正舊世界的欺詐和罪惡的政治家們,是不是把從政之路由塵土飛揚變而為一塵不起,把勢位之途的汙濁清理掃除。這本書也可以視為狄更斯留給世界人民的禮物,因為它是在為了給最普通的人尋找某種理想社會的動機驅動下完成的,它的作者作為一個溫和改良派,希望能在充滿殘酷暴力的法國大革命和保守冷漠的大英帝國這兩種極端模式之外,找到更有希望的,能讓普通人活得踏實的社會模式。
人人都是大商人
1842年的第三個早晨,當狄更斯在利物浦登上1200噸重的布列坦尼亞號郵船,前往美國波士頓的時候,恐怕還不會想到自己會在7個月後寫下這樣的一部作品。對於他來說,它註定是顛覆式的,出人意料的。其預兆或許從他跟妻子登船進入狹窄得驚人的客艙那一刻起就降臨了。狄更斯的偉大早成定論。老托爾斯泰在論及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時,認為它可以與聖經相提並論。說實話,我們即使不看狄更斯的那些傑作,而只看美國劄記這樣一部非虛構作品,仍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獨特風格的折射——情感厚度,道義敏感度,文學視野的開闊度,創作的熱情與活力,體察世界的深細度,營造敘事空間的豐富度和敘事力度都是非凡的,那種大開大合的氣勢,異常豐富的想像力與收放自如的文字把控力確實是非常罕見的。話又說回來了,沒有這樣的筆力,又怎麼可能寫透那樣一個崛起中的美國呢。即使是從沒讀過狄更斯作品的人,在讀到途中那一章時,也會迅速地被他用了好幾千字來描述的暈船場景所震撼折服,這恐怕是我們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過的關於暈船的最偉大的文字。先看看狄更斯怎麼寫造成暈船的打頭風吧,
你想要知道什麼是打頭風嗎。那你就把船頭來想像一下,想像船頭就是一個人的臉,有一萬五千個參孫合起來成為一個人,死乞白賴地要把船趕回去,每逢它想前進一英寸的時候,這個大力士就往它那兩只眼睛正中間那塊地方上狠打。
從波士頓開始向狄更斯緩緩展開的美國的最初印象,跟20世紀八九十年代展開在越洋而來的中國人眼前的美國(就像那些興奮而又不安地來到這片自由國度的人們所經常以一種對比的方式轉述的那樣),有著出奇的相似,在美國所有的公共機構裏,服務人員一般都是極有禮貌的。在這一方面,我國的公家各部門,則大多數都應大加改善,其中特別是稅關,更應該拿美國的稅關做榜樣,使外國人不要覺得英國稅關那樣可憎,那樣無禮。法國的稅關人員那種卑鄙無恥的貪婪,固然夠叫人看不起的了。但是我們國家的稅關人員那樣粗野無禮,也同樣使一切不得不和他們打交道的人起厭惡之感,而國家居然養活這樣一群惡狗,在國門那狺狺向人,實在有損國體。美國今天的海關或者移民局真該把最前面的那幾句話直接收錄在自己的宣傳冊裏。
狄更斯眼中的波士頓很美,空氣異常清新,房舍異常地整潔,華美,彩畫的招牌異常地絢爛,塗著金黃色的字異常地輝煌,墻上的磚異常地紅,石頭異常地白,百葉窗和地窨子門前的欄桿異常地綠,街門上的門鈕和門牌異常地亮,異常地晃眼。一切一切,都異常地輕淡,縹緲。所以這個城市每一條街,都看著恰恰和啞劇裏一個場面一樣。他覺得這裏人人都是大商人。但他認為波士頓的美與文雅,主要原因是有哈佛大學。美國的大學,盡管有它們的缺點,但是它們卻不傳播一偏之見,不培養頑固之徒,不翻屍倒骨地發掘陳舊的迷信,從來不阻礙人民的進步,從來沒有因為宗教見解不同而把人拒於校門之外。最重要的一點是,在它們的教與學兩方面,它們都承認校門以外還有一個世界,並且還是一個廣闊的世界。狄更斯的眼光,就是這麼的到位。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參觀完當地的公共機構和慈善機關後,對照英國公共機構的冷漠,不作為甚至亂作為,他辛辣地寫道,英國的私人慈善機關,正強有力地說明瞭惡之中有善生焉這句格言。
一眨眼的工夫就發了財
不過狄更斯的心情與筆觸一樣,隨著進入紐約這個比波士頓骯臟,滿城都是外國人,許多人一眨眼的工夫就發了財,許多人一眨眼的工夫就成了窮人的大都市時,開始迅速地轉向復雜黯淡。在這裏,諸多奇特景觀紛至遝來,註意豬。在這輛馬車後面,就有兩口肥大的母豬跟著,另有五六口豬中須眉,都是百裏挑一的上選,剛從拐角那兒出現。這兒來了一口單身獨行的豬,正逍逍遙遙地往家裏走去。它只有一隻耳朵,另外那一隻,它在街上遊蕩的時候,奉送給一隻野狗了。但是它少了那只耳朵,也照樣過得很好,到處遊逛,任意流浪,很有紳士派頭,和我們國內的俱樂部會員極為相似。誰也不會想到,他會花上兩頁多篇幅,專門寫紐約的豬。估計後來那些為此書大光其火的美國人,就是在看到這幾頁時開始生悶氣的。狄更斯的筆觸的確尖銳,關於紐約的豬,他是這樣收尾的,它們最突出的特點是,完全沈著,完全自恃,鎮靜穩定,不受任何事物的攪亂。此句一出,估計當時沒哪個美國人能受得了這份獨特的贊揚。
狄更斯隨即又對紐約的報紙大加抨擊,尤其是在前面豬故事的鋪墊之下就顯得特別猛烈,原來美國新聞這種娛樂,還並不是那種淡而無味,稀溜溜兒的東西,而是貨真價實,非常地道的玩意兒。原照是破口大罵,醜肆詆毀的。都是專揭人隱私的,像西班牙跛魔鬼那樣,能把人家的房頂都揭起來。都不管你是好的是腥的,臊的還是臭的,都給你拉皮條,作撮合,成其醜事的。都是能造謠說謊的……
接下來,當你看到他描寫的不經審問就整夜把人扔在這樣一片漆黑的豬圈裏的紐約監獄,可能會覺得仿佛狄更斯是到了中國的某個內地縣城而非19世紀的紐約,而當你讀到政黨鬥爭輪換深深地給瘋人院造成負面影響的話,就會立即理解狄更斯的憤怒了,連這個受苦受難,人所不齒的人們這種淒慘的棲身之地上面,都有可憐的政黨鬥爭侵入,你能相信嗎。……在一星期之中,總有一百次這種狹隘,有害的政黨精神,像沙漠惡風一樣,摧殘,毀滅它所吹到的一切健全東西,在極瑣碎的事物上表現出來……
更為耐人尋味的一幕,出現在費城。敏銳的狄更斯這一次實在像個預言家或者先知了,他在臨睡前無意間看到窗外大街對面有一座白色大理石大樓,蓋得很整齊,但是看著卻有一股陰慘,死沈的氣氛,叫人起淒涼之感。……原來這就是那個把無窮財富埋葬了的墳墓——那個使大量投資不見天日的地下叢塚——那個使人難忘的聯邦銀行”。他當然不會知道,類似的事件在一個半世紀之後的中國還會隆重上演。
實際上,不論是批判也好,諷刺也好,狄更斯從始至終的著眼點,其實都是不分種族膚色的最普通意義上的人民的權益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保障和尊重。也正因如此,他才會毫不留情地抨擊美國當時仍舊存在的野蠻的蓄奴制度,對印第安人的殘酷征服與同化。而對於今天的美國人來說,他們顯然更願意強調林肯總統的英明睿智如何取得南北戰爭的勝利,讓美國在自由,民主與平等中不斷走向富強的歷史,而不會是這些為世人不齒的野蠻史。
在狄更斯眼中,美國人把一切無益有損的積習成俗,都一概歸到他們喜愛商業這件事上,但是,一個外國人,如果把美國人都看作是只會做買賣的人,他們卻又說那個外國人犯了極嚴重的錯誤,這種矛盾真說是奇怪。
美國特質
而狄更斯的預言家特質,在其激烈地批評美國媒體的時候展現出令人震驚的透徹,如果美國的新聞界,仍舊是它現在這種卑鄙可恥的樣子,或者近於它現在這種卑鄙可恥的樣子,那美國人的道德,就決沒有往高裏發展的希望。年復一年,美國要越來越倒退,一定要越來越倒退。年復一年,美國人為國為公的精神,一定要在所有的體面人眼裏越來越變得無足輕重。年復一年,美國革命先賢的身後名聲,一定要讓他們那些不肖兒孫的腐敗生活越來越糟蹋得不成樣子。
或許,我們不該草率地下結論說,今天的美國衰退,根源是道德層面出現了嚴重的問題,正像不能簡單把美國過去的強盛歷程說成是道德高尚的勝利一樣,都有過度簡單化之嫌。但透過狄更斯的敏銳視線與細致入微的觀察,描述,我們不難得出這樣的判斷,旺盛的欲望與活力會造就一個英雄,也會催生一個惡霸,會創建一個強盛的超級大國,也會讓羅馬帝國崩潰瓦解。像美國這樣一個沒有歷史負擔的國家,一旦那些使其成為美國的特質變得越來越模糊起來,而它的控制世界的權力欲與佔有欲又並未減弱的情況下,其衰落的速度就會不斷加快。
事隔170年,在讀到狄更斯30歲寫下的這些關於美國的文字時,仍然會諸多異樣的新鮮感。原因何在。因為狄更斯是懷揣一種對於人類理想社會,理想國的熱望寫作的,他並不能清楚地知道它究竟是什麼樣的,會在何時何地以什麼樣的方式出現,也不可能像馬克思通過研究資本主義社會根本規律而大膽地作出未來社會走向的堅定推斷。他是帶著很多期望來到美國的,最後也帶著差不多同等的失望回到了英國。從那以後,他的寫作風格與題材都逐漸發生著深層次的轉變,幽默活潑的氣質逐漸被更為嚴肅,低沈而有力,富有批判性的調子和更為嚴謹富於變化的結構方式所取代,從天才,走向了偉大。
或許可以這樣講,所有活在今天的對未來理想社會仍懷有期待和希望的人們,都應該把狄更斯的作品找出來,再仔細通讀一遍,去好好感受一下他那不朽的良心與求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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