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的田園異想

 

一,狄更斯筆下的十九世紀的倫敦風貌

在照射著珠寶商珍藏的珠寶的明朗陽光中,赤貧的民歌手的襤褸衣衫搖曳不定,在陳列著美味可口的菜肴的櫥窗邊,隱約閃現出慘白而非常消瘦的臉孔,饑饞的眼光,在一道脆薄的玻璃——它們看來像是銅墻鐵壁——的保護下的豐盛的食物上溜轉,半裸的,冷得發抖的人,在中國披肩和金色的印度紡織品前駐足觀看。

這就是狄更斯筆下的19世紀3060年代的倫敦。這就是使他一生魂牽夢繞,愛恨交織而又賦予他創作靈感和天才想像力的倫敦。雖然狄更斯的生與死都不在倫敦,但他的靈與肉卻與倫敦緊緊地結合在一起。工業革命後的倫敦創造了一個萬花筒般的,實實在在的,十九世紀最大的都市。這座城市是驚人的和不可調和的一個集中點。這裏仿佛具備為人類建立的,資產階級的全部成果——富麗華美的海外紡織品,最講究的美味食物,貴重的寶石,水晶和細瓷,精雅悅目的奢侈品,同這些一道的還有完善的破壞,強暴和殺人的工具,還有鐐銬和棺材。倫敦的混亂無序對狄更斯具有強烈的吸引力,形成了他特殊的審美趣味。讀者從他那裏瞭解到工業化都市的無情,冷漠與殘酷,體驗到工業化都市與生俱來的病屙,醜陋,墮落,犯罪,瀆職,無能,疾病與貧窮。透過倫敦的聲音,氣味,大街,建築以及風景所傳達的資訊,狄更斯用他犀利的目光把倫敦的風貌看穿,看透,使倫敦成為狄更斯的倫敦,也使他的名字與這座城市永久地聯系在一起。

狄更斯把畢生的精力都用在了對倫敦的觀察上,在倫敦的大街小巷上行走成為他體驗生活,洞察人性的方式。倫敦激發了狄更斯的創作靈感。他聽慣了倫敦喧囂的市聲,看慣了倫敦晦暗的市容。每當寫作疲勞或靈感消失的時候,他就到倫敦的大街小巷走一走,與各色人群談一談,疲勞便雲消霧散,靈感也重新回歸。離開了倫敦,他便無法寫作。他給友人寫信說~街道仿佛給予我的大腦工作時不能缺少的某種東西。當我周圍沒有巨大的倫敦人群的時候,我的筆就難使喚。狄更斯帶領讀者走進倫敦那渾濁激蕩的人群,街道,商店,市場,工廠,教堂,監獄,走進家庭,體驗那創造了現代化的都市人的活動和欲望。在狄更斯眼裏,倫敦具有資本主義大城市一切典型的特徵,下層階級的貧窮與無權狀態,上層階級不勞而獲與惡發橫財。他把讀者引到體面社會照例不會談到的,首都最骯臟的小角落裏去,並展示出貧民窟居民的窮困,饑餓及死亡的駭人聽聞的圖畫。

童年時代的狄更斯為生計而奔波於倫敦的街道,做工的那家鞋油廠,居住過的倫敦郊外最貧窮的地區七街口都給他留下了揮之不去的痛苦記憶。多少年後,他回憶道,我的天哪。那些地方使我喚起了多少由罪惡,饑貧,乞討和泛濫成災而組成的瘋狂圖景啊。

在狄更斯的筆下,七街口是一片由街巷和小院落交錯密佈的陷阱,是貧困,骯臟,愚昧交織而成大的羅網。窮人陷在裏面不能自拔,簡直要發瘋。到處是吵架的婦女,混戰的居民,醉了酒的妓女,尋歡作樂的小店員,喝酒鬧事的醉鬼,死牢裏的囚犯,以扒竊為生的扒手,渾身黑漆漆的掃煙囪的小男孩,這片瘋狂的圖景構成了倫敦奇特的場景。正如當代文學評論家菲柯林斯所說~博茲(狄更斯)的筆下所揭示的倫敦的生活為成千上萬的讀者打開了一個新世界。人們生長在這同一個城市,一部分人的宮殿俯瞰著另一部分人的地窖,可這前一種人到老不知道後一種人是怎麼樣死去的。

二,掩藏在資本主義輝煌背後的工業廢墟

在狄更斯的小說中,讀者看到的是大都市中罪惡的巢穴,不法分子聚集的黑酒店,慢慢餓死人的濟貧院,摧殘人的精神和肉體的負債人監獄,狹窄骯臟的街道,泛著汙物的昏黑齷齪的泰晤士河及散發出惡臭的垃圾山。這就是19世紀的倫敦,它喧鬧,骯臟,擁擠,混亂不堪,而在它的上空常年籠罩著令人窒息的黑霧。大霧彌漫——大霧遮蓋了流淌於一排排輪船和骯臟的大城市的汙染水源之間的泰晤士河。大霧籠罩著埃塞克斯郡的沼澤地和肯特郡高地。大霧爬進了運煤小帆船的廚房,撲向外面的船工,逗留在大船的帆裝上,隨後降落在駁船和小船的舷窗上。大霧鉆進了格林威治那些領取養老金者的眼睛與喉嚨——橋上的過路人透過橋欄看到了下面的雲霧,他們籠罩在大霧之中。大霧彌漫,無孔不入,它不僅滲透了荒涼山莊,而且籠罩著倫敦,泰晤士河乃至整個英倫三島。狄更斯用象徵主義手法體現了一個城市被過度開發擴張,極度消耗後所帶來的衰敗與腐爛,成為一片廢墟。

美國哲學家卡斯騰哈裏斯認為,廢墟是對時間的記憶,是對被毀的城市的見證。廢墟的作用是它強化了觀者的感受,即使是最好的典範也難逃時間的侵蝕。廢墟不只是過往的空間體現——如殘敗的建築物,還包括在文明進步過程中的一切既已發生的事件,思考和樣貌。作為進步的相對面,代表著過時的,被進步概念所吸納或拋棄的轉變過程。

在狄更斯的小說中不斷出現的廢墟意象,可以看出把空間意識和現代文明成果及人類不良行為之結果的思考融為一體。遠大前程中郝薇香小姐所居住的陰森的,骯臟的,陳腐的,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屋子。在那時間停了擺,陽光射不進去,一切都長黴腐爛。小杜麗中的馬夏爾西監獄,在那裏空氣被囚禁,光明被囚禁,濕氣被囚禁,活人被囚禁,一切都在囚禁中慢慢腐化。奧利弗退斯特中的老猶太費金的賊窟,以及他們的秘密據點雅各島。前者位於倫敦最黑暗,最貧窮,最骯臟的區域,是一座廢棄的老房子,塵垢厚積,滿目淒涼,到處都是耗子洞,蜘蛛網,顯得陰森可怖。而後者是一片人跡不到的被汙泥濁水包圍的場所,垃圾成山,汙水橫流,令人膽戰心驚。郝薇香小姐的屋子,馬夏爾西監獄,費金的賊窟及雅各島都是那樣死氣沈沈而散發著腐朽的氣息,都喪失了優雅,寧靜,喪失了美和熱情,彌漫著的只有憂鬱與衰頹,冷漠與孤獨,它展示著十九世紀工業化城市所帶來的頹廢,困惑及廢墟狀態,與工業文明所帶來的成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三,對回歸田園生活的美好嚮往

狄更斯把這種廢墟狀態歸因於現代工業文明及資產階級的劣根性。表現出他對工業化發展所帶來的物質繁榮和負面結果有著愛恨交織的情懷。工業化的發展為他帶來了無限的創作靈感,同時,工業化的特徵又使他困惑不已。因此,狄更斯產生了一種嚮往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童孺縱行歌,斑白歡遊詣的桃花源式的浪漫田園生活。浪漫主義最突出的特徵是主觀性。基於對現實的強烈不滿和對理想的探求,在表達主觀理想時特別註重主觀抒情。狄更斯在批判現實的同時,跟空想社會主義思潮相適應,描寫他所想像中的未來世界,幻想著建立一個自由平等,幸福和諧的理想社會,把他思想規範中的道德弘揚和人性探索融入一種對理想真理的追求。在當時回歸自然是歐洲浪漫主義文學之父盧梭提出的口號。在他看來,人是生而自由的,但是當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之後,其天性受到後者的壓抑。因此他主張人應該重返自然,回歸到原始,純樸的生活中,讓大自然來洗滌人的心靈。狄更斯從盧梭以及英國十九世紀初期的浪漫主義作家那裏汲取了這種思想,創作了一系列具有浪漫主義傾向的小說。受這種思想的影響,狄更斯厭惡城市文明,認為資本主義文明敗壞了人的善良的本性,而大自然具有使人道德完善的神秘力量,只有借助大自然才能使人恢復內心的純潔與恬靜,成為心靈充滿仁愛的人。他熱愛大自然懷抱裏富有詩意的小天地,那兒的生活與喧鬧,混亂的大城市的擁擠的角落截然不同。這種對於陰沈的資本主義城市的極端厭惡,在老古玩店裏特別感覺得到,小耐兒和她的外祖父離開了城市,從高利貸者奎爾普的勢力下解放出來,同誠懇知心的普通人親近,這些人的風尚同周圍一片純潔的大自然完全融合無間。狄更斯把自己簡單的,但是健康而完整的清新之感帶給了我們,充分表達了回歸自然的想法。在這部作品中,倫敦代表著都市的腐朽,對城市的描寫突出了它的醜陋,冷酷,貪婪,那些房子一座座像沒有表情的臉孔,沒有靈魂的軀體。在小耐兒看來,城市的繁華無異於一片荒原廢墟。她堅信,一旦離開倫敦到了鄉下,她與外祖父就能恢復過去的寧靜與快樂,擺脫那種陰鬱和孤獨,逃離那些沒有心肝的人,重建寧靜與幸福。他們的天路歷程要穿過那骯臟,喧鬧的城市到達理想的聖地——遠離塵囂的鄉村。小耐兒也終於心力交瘁地長眠在她的田園理想之國裏。她睡熟了。這不奇怪。天使們的手在地上鋪了厚厚的雪,使最輕的腳步也會更輕地落下去。連小鳥兒都長眠了,以免吵醒她。小耐兒終於擺脫了冷酷的現實所帶給她的種種磨難而魂歸美麗的大自然的懷抱。

在遠大前程裏,狄更斯同樣表達回歸自然的渴望。他贊美鄉村的自然,清新與美麗,讓他的主人公匹普在其遠大的前程破滅後返回到純樸自然的天性中。匹普的姐夫喬為人忠厚善良,不羨慕大城市的浮華,大城市的熱鬧生活吸引不了他,文明社會的惡習與金錢汙染不了他,他始終保持著純樸善良的本性,他深深地影響和凈化著匹普的心靈。使經歷了人生大喜與大悲後的匹普感悟到了人生的真諦。正如英國著名作家薩繆爾約翰生所說:對於一個妄想追求不可企及的利益的病態的人,沒有別的醫療方法,只有不偏不倚地去考察一下自己所求的東西的真正價值。匹普的幻滅就在於通過事實的教育終於認識到他所追求的遠大的前程一無所值。而喬和後妻畢蒂的小屋作為跟外界無謂爭吵以及外界的惡劣嗜好和誘惑隔絕的,一個幸福的小島迎接著兜了一個大圈子的匹普。坐在姐夫打鐵的竈前,感慨萬分的匹普想,歸根結底,什麼火也比不上鐵匠爐的火,比不上家裏的竈火。對匹普而言,遠大的前程得而復失,本性失而復得。而使他擺脫浮躁,返璞歸真的正是美麗清新的大自然。寧靜,清新的鄉村景象,善良,純樸的鄉村居民,與汙染,嘈雜的城市及冷漠,虛偽的城市居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種寫作手法體現了狄更斯的浪漫主義特徵,是同他對於美好未來的夢想,同他對普通人的美好命運的信心相聯系的。

四,在批判現實中的浪漫主義追求

此外,狄更斯浪漫主義的基礎是改變現實的熱烈願望。這種浪漫主義是對於美好的未來,對於正義的勝利的熱情迸發。如果說狄更斯創作方法的浪漫主義的特徵有時也縮小了他的某些形象的價值的話,那麼在另一方面,這些特徵正是作家信念的表現,即相信現存的事物秩序和社會關系的性質不是永久不變的。因此狄更斯筆下浪漫主義的因素是同他追求真善美,同他極力宣揚的道德和人性相聯系的,這種因素使他筆下普通人民生活的圖畫具有如此迷人的魅力,使匹克威克外傳裏,以及後來的老古玩店,董貝父子,大衛科波菲爾和我們共同的朋友裏烏托邦式的圖畫具有如此的生命力和說服力。

深刻而強烈地親身感受和體驗這種生活——同這些人血肉相連——有時用他們的眼光去看,用他們的頭腦去思考,用他們的心意去祝願——透過他們的肌膚,鉆進他們的靈魂。從倫敦的大街小巷裏走來的狄更斯呈現給讀者的是一個龐大的,混亂的,擁擠的,陰暗的,多霧的,骯臟的而又充滿強烈對比的倫敦。是一片被瘋狂開發,過度利用,滿目瘡痍的廢墟。現實的黑暗使狄更斯認識到維多利亞盛世帷幕下難以掩蓋的社會弊病和深刻的階級矛盾。懷有浪漫主義情懷的狄更斯嚮往過去,嚮往鄉村的明媚陽光並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作品裏的城市與鄉村,黑暗與光明,惡與善,醜與美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的作品中經常運用對比,誇張,象徵的手法突出渲染某種氣氛,具有濃重的感情色彩和感傷情調,這也就產生了作家創作裏一些形象的某種神秘化,增加了作品的浪漫主義成分。狄更斯將樸素的現實主義和充滿幻想詩情的浪漫主義相結合,把對自然的熱愛,對民間傳說的愛好和對神秘事物的追求很好地貫穿於他的作品中。因此,狄更斯可以稱得上是一位繼承了浪漫主義文學傳統的批判現實主義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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